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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05 13:3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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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阅(yue)读︱在学术与通俗之(zhi)间,写作,历史,史料
作为一(yi)个读书人,2023年,对于我来说是很不一(yi)样(yang)的一(yi)年。今年我的两本新书《如朕(zhen)亲临:帝王肖像崇拜与宋(song)代政治生活》(山西(xi)人民出版社,2023年1月)和《宋(song)风成韵:宋(song)代社会的文艺生活》(浙江大学出版社,2023年7月)一(yi)起出版,我从一(yi)个读书人变成了“写书人”。说实话,为了配合新书的宣(xuan)传,以便在线上线下(xia)的各种活动(dong)中(zhong)有话可(ke)以说,今年我看得(de)最多的书,恰是我自己的这两本小书。反复咀嚼自己所(suo)写的东西(xi),有汗颜(yan),也有惊喜。围绕着我自己的两本新书展开阅(yue)读,可(ke)能是我今年作为一(yi)个读书人最大的异样(yang)体验。
一(yi)
常(chang)言道,书非借不能读,而今年对于我来说,则是书非赠(zeng)不能读了。今年我有了一(yi)个意想不到(dao)的收获,就是当我成为作者之(zhi)后,得(de)到(dao)了一(yi)个天下(xia)所(suo)有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福利,那(na)就是在许多出版圈的师友们的关照下(xia),各大出版社和图(tu)书公(gong)司都慷慨(kai)地将(jiang)他们的新书相赠(zeng)。在享受免费大餐的同时,也让我的读书生活大大地偏离我原本的轨道。过去读书,主要是为了写论文、做课题,完全是读书只为稻粱谋,而2023年我所(suo)读之(zhi)书中(zhong),一(yi)大半都是出版圈的师友们所(suo)赠(zeng)。以下(xia)关于今年图(tu)书领域历史写作的盘点,也主要是从这些赠(zeng)书的阅(yue)读上延展开来的。
在创作《如朕(zhen)亲临》与《宋(song)风成韵》的时候,出版社以及我自己在给这两本书做“定(ding)位”时,锚定(ding)的都是“通俗历史写作”,但又不甘心把它们写成“地摊文学”的历史版。《如朕(zhen)亲临》试图(tu)通过对宋(song)代“御容像”及其(qi)背后权力(li)运作的分析,巧妙地将(jiang)政治史、社会史、艺术史串联(lian)起来。力(li)求详尽挖(wa)掘宋(song)代史料中(zhong)的帝王画像趣事,以小故事讲大历史,剖析了宋(song)代帝王画像的政治意涵。“御容像”作为宋(song)代皇权的象征,从个人写真上升(sheng)到(dao)国家意志的高度,既可(ke)在升(sheng)平时当作外交往还的珍贵(gui)礼物,彰显王朝(chao)形象,也可(ke)在战乱时发挥凝聚人心、鼓舞士气的号召作用。而《宋(song)风成韵》讲的是,号称最文艺的宋(song)代,如何从一(yi)个武(wu)人的时代,慢慢转化(hua)到(dao)一(yi)个文质彬彬时代的过程;描述了宋(song)代士大夫的诗词(ci)和他们的日常(chang)生活;以及书法跟士大夫在日常(chang)生活之(zhi)间的紧张关系;讨论了科举考试给宋(song)代士人制造的人生焦虑以及玄学这碗心灵鸡汤如何在内卷时代让人甘之(zhi)如饴,最后讲述了宋(song)代文学成为商品的大背景下(xia),宋(song)代士大夫们是如何通过稿费发家致富的。这两本书的写作手法,虽然是讲故事,但所(suo)讲的故事,从来都没有一(yi)个具体的历史事件,或(huo)者具体的某个人物的生平,所(suo)写的都是某一(yi)类的历史现象,而不是要给读者展演某个具体的历史故事。从史料的选择,到(dao)史料的组织,到(dao)史料的解读,最后到(dao)观点的呈现,从写作思路上来讲,完全是学术论文式的写法,只是没有把它写成那(na)种格式化(hua)的论文而已。
事实上,随(sui)着图(tu)书市场的发达和当代学术繁荣的积累,历史学的学术研究成果的通俗化(hua)转化(hua)已成为当今图(tu)书市场上的一(yi)个新潮流。这与过去一(yi)段时间里的那(na)些尝试在枯燥乏味的史料中(zhong)发掘出趣味历史的通俗历史写作,在旨趣上大异其(qi)趣。今年历史写作的新品中(zhong),不乏这样(yang)的佳作,而且还是成群(qun)结队的到(dao)来。在这方(fang)面,今年山西(xi)人民出版社“溯(su)源(yuan)”书系的异军突起颇(po)为引人注目,除了《如朕(zhen)亲临》以外,今年“溯(su)源(yuan)”还一(yi)口气推出了《盛唐奠基(ji)》《沙陀往事》《项羽》等多部学术性与可(ke)读性兼具的作品。特别是《沙陀往事》(樊文礼著,山西(xi)人民出版社,2023年6月),把唐、五代时期活跃在中(zhong)国历史上的这个既熟(shu)悉又陌生的人群(qun)的历史索隐钩(gou)沉、娓娓道来。
二
在历史写作领域,学术研究的通俗化(hua)转化(hua),其(qi)实并非易事。把书写得(de)“好看”,大概是现代历史学的宿敌。这种“好看”往往和历史写作的“真实感”是相违的——不是社会的真实,而是历史写作的真实。现实永远比小说精彩,因为现实可(ke)以不讲逻辑,但历史写作如果不讲逻辑,则会给读者非常(chang)强烈的不真实感,这大大增加(jia)了历史写作的难度。事实上,历史学的发展,从近代以来,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大的转向,比如被客观实证史学思潮笼罩的19世纪,以及20世纪以来,广泛运用各种社会理论重新叙述和解释某个历史时段或(huo)地域的社会和文化(hua)现象背后的结构和机制的现代史学,以及20世纪中(zhong)叶(ye)兴(xing)起一(yi)直持续到(dao)当代的文化(hua)史、新文化(hua)史的转向等等。无论在哪个发展阶段,史料的辨(bian)析和理论范式的运用,都是现代历史学的题中(zhong)应有之(zhi)义(yi),把历史写得(de)好看,恰恰不是重点。换(huan)句话说,历史学的“进步”正是以牺牲历史书的“好看”为代价的。
近年来,国内历史学的学术研究成果的通俗化(hua)转化(hua)潮流的出现,其(qi)实是现代历史学过分社会科学化(hua)后,即学术性需(xu)求超越可(ke)读性需(xu)求之(zhi)后,所(suo)造成的新的历史学危机之(zhi)际,历史学家的一(yi)种自我救赎。它在当今有一(yi)个更为时髦的名字(zi)——非虚构历史写作。通常(chang)而言,非虚构历史写作是指以历史事实为基(ji)础,通过对真实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现象的深入(ru)研究后,以生动(dong)的语言和观点鲜明的分析,创作出的一(yi)种文学作品。与传统(tong)的历史学著作相比,非虚构历史写作更注重文学性和叙事技巧的运用,往往可(ke)以用更生动(dong)、更吸引读者的方(fang)式呈现出历史的趣味和洞见。非虚构历史写作的作品,虽然本质上是文学作品,但却在学术与通俗的左右摇摆之(zhi)间,找到(dao)了动(dong)态平衡。如今年翻译(yi)出版的美国学者艾尔弗(fu)雷德·W.克罗斯比的《万(wan)物皆可(ke)测量》(谭(tan)宇墨(mo)凡译(yi),广西(xi)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7月)、《被遗忘的大流行》(李玮璐(lu)译(yi),广西(xi)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9月),用生动(dong)的细节(jie)再现精彩的历史场景,把如此学术化(hua)的论题写得(de)如此丝滑,只能说是羡慕忌(ji)妒(du)恨了。
学者们通常(chang)会认为学术历史写作与通俗历史写作判然两途,有若天壤。通俗历史写作中(zhong)的可(ke)读性,追求的是故事要好看,但真正好看的故事,不全在于文学技巧的运用。所(suo)有文学技巧的运用是为了讲好故事,但讲什么样(yang)的故事,却不是文学技巧所(suo)能够解决的了。学术上的创新性,决定(ding)了通俗历史写作时可(ke)以讲什么样(yang)的新故事。事实上,在通俗历史写作中(zhong)饱含(han)学术深情,往往比单纯的讲好故事更受读者欢迎。如描写明末(mo)辽东地区历史的《入(ru)关》(张明扬著,新星出版社,2023年4月),聚焦于中(zhong)间地带的辽人群(qun)体的历史命运,写出了新故事和新意境。好故事,不一(yi)定(ding)是新故事,但能够讲述新故事,一(yi)定(ding)是依靠学术创新才能驱动(dong)。如《世说俗谈》(刘勃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所(suo)处理的历史故事看似老生常(chang)谈,却在超越《世说新语》的基(ji)础上,重新讲述了另(ling)类的魏晋风骨(gu),将(jiang)名士风流的波谲云诡(gui)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三
不过,通俗历史写作的通俗性的展现,也不一(yi)定(ding)要在学术性上打些折扣(kou),有时随(sui)着整个社会的欣赏水(shui)平的水(shui)涨船高,过去那(na)些不那(na)么通俗的历史写作,现在也可(ke)以成为大众读者的心头好了。近年来旧书再版或(huo)旧作增补再版的潮流大概便是时移世易激荡后的结果。如《宋(song)太祖》(顾宏义(yi)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23年9月),经过近二十年增补修订的后出转精,这部书无论是写法还是形式,都是学术专(zhuan)著式的,但却以其(qi)详尽的史料、严谨的考证,满(man)足(zu)了大众读者对于丰富的历史细节(jie)的渴求。所(suo)以通俗的趣味,也并不一(yi)定(ding)都要插科打诨(hun)。时代前进的步伐,往往会把过去的学术经典打磨成为通俗历史写作的新贵(gui),这一(yi)点,《中(zhong)国文化(hua)中(zhong)的饮食》(张光直主编、王冲译(yi),广西(xi)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8月)显得(de)尤为突出,这部四(si)十多年前颇(po)具开创性的历史学和人类学的研究著作,即便经过翻译(yi)的处理,其(qi)晦涩的文风与复杂的史料处理方(fang)式,仅从阅(yue)读的流畅性上说,其(qi)实并不通俗,但对于今天那(na)些喜欢读书的吃货们来说,却相当受用。
有意思的是,随(sui)着通俗历史写作大行其(qi)道后培育起来的庞大的历史爱好者阅(yue)读群(qun)体的壮大,学术型的历史写作的通俗趣味,也开始被读者们发现和接受。《士人走向民间》(广西(xi)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7月),这是一(yi)部典型的学术专(zhuan)著,全书以系列论文论证宋(song)元变革这个十分专(zhuan)业(ye)的学术论题。但读者们却从金(jin)榜题名之(zhi)后的士人困境、读书不求官的士人心态中(zhong),读出了现实纠结,从严谨的学术研究中(zhong)获得(de)了巨量的通俗趣味。学术专(zhuan)著与通俗历史写作的神(shen)奇连(lian)接,更有意思的是例子(zi)是《季风之(zhi)北 彩云之(zhi)南》(杨斌著,广西(xi)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6月),此书本是一(yi)部二十年前的博士论文,但却以吸引眼球的论题,以清(qing)新脱俗的眼光讲出了不一(yi)样(yang)的云南地方(fang)故事。因此,学术的睿智才是通俗趣味的源(yuan)泉(quan)。如《学随(sui)世转》(虞云国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7月),本是对二十世纪中(zhong)国史学和史家的学术史研究,却在细腻(ni)的笔调下(xia)把读者带入(ru)了中(zhong)国史学百年辉煌与曲折的大剧(ju)之(zhi)中(zhong),史学大家们次第登场,展演出一(yi)幕幕饱含(han)命运遭(zao)际与心路历程的折子(zi)戏。
此外,专(zhuan)业(ye)的、严肃的历史写作能够获得(de)大众读者的青睐,也不必一(yi)定(ding)要“好看”,能给读者以灵魂深处的触动(dong),或(huo)是给予某种思想上的震撼,一(yi)样(yang)能够在历史的微妙之(zhi)处展现出别样(yang)的趣味。如《被牺牲的局部》(马(ma)俊(jun)亚著,四(si)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2月)所(suo)讲述的历史上的那(na)些“顾全大局”的种种故事,何尝不让今天的读者心有戚(qi)戚(qi)。《北宋(song)中(zhong)期儒学复兴(xing)运动(dong)》(刘复生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lian)书店,2023年5月),则以干净利落的笔法,抽丝剥茧地将(jiang)纷繁复杂的思想文化(hua)史上的唐宋(song)之(zhi)变逐(zhu)一(yi)破解。有意思的是,这两部书都是多年前旧作的修订本或(huo)增补本,旧论题并没有因为新时代而“过时”,反倒是让人常(chang)读常(chang)新,可(ke)见一(yi)流的历史写作的关键,不是潮流,而是问题意识(shi)本身。
四(si)
可(ke)以断言,未来学术历史写作与通俗历史写作之(zhi)间的边界(jie)将(jiang)会越来越模糊。一(yi)方(fang)面是,通俗历史写作在形式和内容上越来越具有学术性,如《青铜资本》(刘三青著,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2023年9月)对早期帝制中(zhong)国经济运行的深层逻辑的揭秘,让读者在颇(po)有些艰深晦涩的行文中(zhong)接受头脑(nao)风暴的痛(tong)快淋漓。《大变局》(谌旭彬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23年11月),以信(xin)而有征的史料配以锐意进取的假设,从历史的细微处将(jiang)晚清(qing)这个千年未有之(zhi)大变局逐(zhu)年展开。另(ling)一(yi)方(fang)面,学者们也开始纷纷下(xia)场,将(jiang)自己多年来积累的研究成果做通俗化(hua)的转化(hua)。如《陆征祥评传》(唐启华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4月)、《人海之(zhi)间》(杨斌著,广西(xi)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9月)、《春秋(qiu)车战》(赵长征著,文汇出版社,2023年6月),都以平实晓畅的文字(zi),给大众科普了一(yi)些相对冷(leng)门的新知。
虽然,当今流行的通俗历史写作,大部分情况下(xia)是将(jiang)既有的学术研究成果进行通俗化(hua)的转化(hua),可(ke)谓(wei)是学术成果的普及性的复述式再生产,但更让人期待的却是用通俗化(hua)的形式直接制造学术话题、生产新的学术内容,开创一(yi)种新的知识(shi)内容生产方(fang)式,这是我当初创作《如朕(zhen)亲临》的初衷。虽然拙作还有不少瑕疵,但这是一(yi)种很令人振奋的写作尝试:通俗历史写作不一(yi)定(ding)是学术研究的炒冷(leng)饭,它本身就可(ke)以是知识(shi)生产和学术创新的新形式。换(huan)句话说,通俗历史作品的读者也可(ke)以是当代学术创造和知识(shi)生产的重要参与者,他们并不是一(yi)定(ding)要被动(dong)地接受学术研究的结果,等待学术成果被通俗写作者转化(hua)。
这个时候,学者的亲自下(xia)场,就格外值得(de)期待。《官家的心事》(吴铮强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9月),发掘了宋(song)代宫廷政治的诸多隐秘,许多篇章本身就是极具学术性的研究,却敢于以通俗写作的形式先声夺(duo)人。此书对权谋故事的发覆,满(man)足(zu)了大众对于宫闱秘事的想象。不过,读罢此书,发现大宋(song)宫廷似乎人人都深谙权谋之(zhi)道,这时抬头看到(dao)案头上我的那(na)本《宋(song)风成韵》,不免让我对宋(song)代的风雅余(yu)韵有些幻灭。此外,在阅(yue)读此书的过程中(zhong),能够明显地感受到(dao),作者似乎在有意抵制近年来通俗历史写作中(zhong)的那(na)种浮华艳(yan)丽(li)的文风,而追求一(yi)种冷(leng)峻质直的叙事风格,带着读者在不疑(yi)处有疑(yi),在有疑(yi)处慎疑(yi)。不过,这样(yang)做的效果,可(ke)能也是本书稍(shao)显不够过瘾的地方(fang),就是许多精彩的故事,不免因此少了些许生动(dong)的画面感。当然,历史写作的叙事文风,并没有一(yi)个所(suo)谓(wei)的“好”标(biao)准。《如朕(zhen)亲临》的轻佻,《学随(sui)世转》的冷(leng)静,《士人走向的民间》的雅丽(li),我都爱不释手。